在我家鄉(xiāng)的東南方有一個遮浪半島,它像巨人的一只手臂遠遠地伸向浩瀚的南中國海、伸向太平洋。在半島盡頭岬角周圍廣闊的海域中布滿了錯綜復雜的暗礁。這一帶海域處于從南洋的巴達維亞(現(xiàn)在叫做雅加達)新加坡至香港、汕頭、廈門、寧波、上海、青島、天津、大連一直到日本繁忙的遠東西太平洋主要國際海運航線【注】必經的范圍內。遮浪半島盡端的岬角海圖上的標志是Chilang point。(香港傳媒譯作“麒麟角”或“芝岺角”)。清朝末葉、大約在1900至1902年之間,國際航運組織(俗稱“萬國公司”)就在這個岬角上建造一座等級為二等一級的世界有名的大型燈塔,定名為“Chilang Lighthouse”,它的規(guī)模、等級僅次于南非洲的好望角、南美洲的合恩角和倫敦、紐約港口的幾座一等一級大燈塔。這些資料都載在國際航海文獻之中。
建造遮浪燈塔,所有一切建筑器材、技術人員、施工工人都是從境外運來的,據說歷經整整兩年才完工。從此,這座足足有二十層樓高的圓柱形、純白色、全部采用花崗石砌筑而成的燈塔就聳立在臨海的岬角上。燈塔還配備了設施齊全的配套工程,包括工作人員的住房、主人專用會客室、讀書室、健身娛樂室、廚房、餐室和倉庫等等。所有配套工程也和燈塔一樣全部采用花崗石建造,抗風力強,縱然遭遇十二級以上的臺風巨浪也不會損毀。此外還建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座專用碼頭。看守燈塔的主管是“萬國公司”派來的,有著豐富航海經驗的遠洋輪船退休的老船長。燈塔雇用的工作人員全都來自遮浪當?shù)匦煨盏娜思?。久而久之,成了徐家的“世襲”職業(yè)。
遮浪燈塔的光柱射得很遠,在距離它二、三十公里的家鄉(xiāng)每天夜晚我都能看到它一次一次地劃過寧靜的長空,引發(fā)了我多少美麗的幻想!
1936年我在海豐縣城讀中學時,跟隨曾在日本留學的老師林俠男專程去遮浪參觀燈塔,我們拍了很多照片,林老師與看守的外國人交談,了解了很多有關燈塔的情況和趣聞,從此加深了我對燈塔的印象和興趣。1938年底,我在香港乘坐太古公司客輪“江蘇”號回汕尾。我計算航程和時間,特地在半夜里獨自走上甲板,往船的左舷方向眺望,果然,遮浪燈塔的光柱橫掃過來,我出神觀察,三股光柱為一組順時針方向次第橫掃海面,然后間歇三秒鐘又橫掃一次。如此重復掃射直到天亮。這就是遮浪燈塔本身獨有的信號。沉沉的黑夜在茫茫的海洋上航行,見到從故鄉(xiāng)的燈塔射出慈祥的光引導我們平安前進,我心中頓時感到無比的親切與快慰。
1939年至1941年,我在遮浪工作和生活。每逢周末,遮浪沒有消閑的好去處,我往往和同事雇請小艇去燈塔玩。當時燈塔的看守主管是一個退休的遠洋輪的老船長,英國人,名叫Capt. G. Howell 。遮浪人叫他做“番仔好”或“阿好”。
“番仔好”曾經親自帶我們參觀燈塔并作詳細講解。進入塔內,沿著鑲嵌在石壁上的螺旋形、擦得光亮的扶手銅梯,蜿蜒而上到達塔頂。這里是燈塔的“心臟”。一間用透明玻璃封閉起來的大密室,室內中間有一座用二十多根二米多長、粗大的像鐮刀形的三棱水晶巨柱組成一個像西爪形的龐大裝置,裝置底座圓盤下面注滿了液態(tài)水銀。這個裝置嚴格地按照預先編定的速度和間歇時間、次數(shù)有規(guī)律地不停旋轉。在西瓜形裝置內部有一組結構復雜的儀器圍繞著一盞亮度特強的光源。每天夜里橫掃海面的光柱就是從這里折射出去的?!胺泻谩边€帶我們到塔頂?shù)牟t望處,憑欄欣賞海景。他自己則架起高倍長筒望遠鏡凝神注視海上經過的輪船。他說每天上、下午要定時觀察幾次,把經過這條航線的船名、航向、準確的經過時間一一詳細記錄在案,并且及時用電報直接報告“萬國公司”總部。他說這項工作一定要親自操作,別人不能代勞。
遮浪燈塔運轉了幾十年,給遮浪帶來的最大利益在于漁業(yè)方面。塔上每夜放射的橫掃廣闊海面的光,把海洋里趨光性的表層魚類誘集到燈塔周圍的海面上來。每逢漁汛旺盛的季節(jié),漁民只需駕著小船,用大型的有柄網兜像盛粥一樣,從擠滿了魚群的海面上一兜兜地把魚撈上船倉即可,滿載后迅速運回岸上,又回到海面再撈。待日出時就把漁獲攤開在沙灘上曬成干品出售,獲利甚豐。這可以說是燈塔的恩賜。
在遮浪燈塔的歷史上也出現(xiàn)過幾件趣聞:
燈塔建成的頭幾年,天空夜游的各種嗜光鳥雀成群飛向燈塔投光撞死,躺滿了周圍地面,次日早晨清潔工人收集到的死鳥足足裝滿十個大籮筐倒進海里。幾年之后再沒有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上世紀二十年代,有一艘裝飾豪華的荷蘭某航海學校的實習船,載著一批學員從歐洲來到這座國際航海界知名的、設施齊全、設備先進的現(xiàn)代化大型燈塔參觀、實習。這批穿著奇裝異服、體格健壯、精神飽滿的北歐青年還登岸到遮浪海灘上操練、參觀附近漁村。他們的行動,引來了村民的好奇、圍觀和歡迎,彼此鼓掌大笑,做出各種滑稽的“鬼臉”和動作,用手勢、動作、笑聲來表達歡樂之情。
我在遮浪工作期間,有個姓梁的老漁工來見我。坐定之后他從小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盒狀的東西遞給我,慎重、神秘地挨近我的耳邊低聲問我,“這是一件什么值錢的東西”?我仔細看后確認是一架精密的照相機,但是給海水浸蝕后已經不能再用了。原來在幾年前的一個大霧、雷雨交加的下午,有一架小飛機在低空盤旋、飛來飛去找尋平坦的海灘降落。忽然“砰”的一聲撞向燈塔而墜入大海,燈塔絲毫無損。幾個月后梁姓老漁工從海里潛撈到這個照相機。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侵略軍很快占領了南洋、東南亞大片土地,海上日本軍艦橫行。遠東西太平洋原有的海上航運格局被徹底摧毀。遮浪燈塔的外國看守人員全部撤走,燈塔由留下來的徐姓工人看管。事隔不久,駐遮浪的國民黨軍隊野蠻地把燈塔炸毀。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國際海上航運迅速恢復,可是遮浪燈塔始終沒有重建。因此,這一帶暗礁眾多的海域交通事故頻頻發(fā)生。最嚴重的海難就是在1946年一艘載著二千余名乘客的新加坡“和豐”公司的大客輪“豐慶”號因迷失航向在遮浪附近觸礁沉沒。當時香港及時派來救生船、直升機搶救,所有乘客不準攜帶行李只身離船,全部乘客安全脫險。這艘巨輪卻一直躺在遮浪海底。不久,又有一艘荷蘭渣華公司客貨輪“萬福士”號,也同樣迷失航向、誤入礁區(qū)而擱淺。漁民在遮浪海面撿到兩條“萬福士”救生艇送給汕尾水產學校作為學生訓練海上操艇之用。此外,大小事故經常發(fā)生,影響這一帶安全航行。
聽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政府重建了遮浪燈塔,但我與家鄉(xiāng)各處一方,未曾目睹。想來今日的燈塔當會更勝從前!
【注】 航運界稱這條國際航線為JCJL(Java China Japan Line)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主要由英國太古公司與荷蘭渣華公司經營。(綠 野)